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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小说 > 惊世无为本篇 > 第600章 (9)晴雪
    嵩峻,赤水,江雪门。

    天色刚亮,一道雪白的身影从一半是冰雪一半为流炎的半壁山顶飞身而下。

    那人足尖点过皑皑白雪,却不留一点痕迹,乍看是寒家密不外传的行武绝学——踏雪无痕,却少了分诡谲,多了些飘渺。

    他一身短打的雪白武服几乎与周遭融在一起,风和雪扬起他束成一扎的发尾,露出衣襟口一小截红线以及后脖领位置以湛蓝绣线装点的四角菱形家纹,除此之外,周身再没有一件醒目的纹饰,甚至没有拿兵器,只剩头顶一件无名铁打造的发饰,在雪原上亮得近乎于刺目。

    “门主早。”

    有眼尖的江雪门人捕捉到那一点雪白,隔空喊了一声,登时在空旷的练武场上遍一传十十传百。场中诸人也不管空中那人听见与否,纷纷向着那一划而过白影请了晨安。

    “嗯,早。”

    宛如诗画的声音以婉转的单音开头,毫不累赘地回一个字,却不让人觉得冷峻,与那略微带着一点内力势头顺风在诸人头顶上过了一圈,好似要把每个人都问过一遍,让诸人在飞雪之中犹如被春风拂面,心底滋生出几许暖意。

    万径飞鸟局前,雪中有一张小几,两把没有椅背的矮凳,上面已经落了一层薄雪。

    身着道袍的归墟道人立在旁边,依旧是那副出尘的模样,既然没有坐落也没有回屋檐下的意思,好似淋雪是件是非有意思的事,哪怕头发都花白了一大半,依旧盯着那棋子即棋盘的古怪“飞鸟局”。

    四周静寂的只有雪落的声音,归墟道人却对着半空喊了一声。

    “你来了。”

    “嗯。”

    宛如诗画的声音又只应个单音,便落到了万径飞鸟局的另一头。

    五年前,江雪门树倒猢狲散,其中有寒初珞的“援手”。寒鸫江死后,寒家无人主持,嫡系、支系与旁系皆有人才辈出的入武者,三方齐聚一堂,本该兄弟阋墙,内斗到分出高下主次为止。谁也没想到,寒初珞的现身没有激化寒家的矛盾,反而促成了三方制衡。

    以寒珀为首的旁系,现居寒家代行家主之事;以寒?和寒?为首的支系,现坐镇若观城,与寒珀相互掣肘;而以寒初珞为名、三长老为实的嫡系,现在反而不执着于家主之位,走了一招以退为进,将大部分的人移至了江雪门。

    这三系同宗同族之人,无论谁最终成为家主,必然会扫清内部反对之声,而三方制衡,反而是最好的局面,也使得寒家几个本该相互厮杀的武学天才,形成了一种亦敌亦友的怪诞关系,从而促生了更多天赋拔群的武人。亦如当初江雪门、寒家与若观城三者遥相呼应的稳固三角,若一方要动,另外两方必可联合。

    若问寒初珞当初是如何说服三长老,三位老者只会旦笑不语。至于旁支两系,竟然也是三缄其口。

    谁也没想到的第二件事是江雪门——这个原本即将落魄的江湖门派,竟由当初的“罪魁祸首”继任门主,并自江湖中再度有了一席之地。

    只是这“一席”与当初的“武林盟主”和“天下第一门派”相比,多出了一份难以言述的古怪。

    江雪门现在整日敞开门广纳门徒,几乎来者不拒,加上门主三不五时往门里带回来很多破衣烂衫的乞丐流民之流,简直是在“善堂”与“江湖门派”之间摇摆不定,而后它剥除了以往的“孤芳自赏”和“层级分明”,去掉了门派弟子的三六九等,甚至连六大高手、长老等都一并取消,逐渐发展得不像一个只知道闭门练武的江湖门派,繁华堪比一城。

    放眼望去,“江雪城”最外围都是田地、民居、作坊与集市,这些地方都有江雪门资历老一些的弟子轮番巡逻值守,就连嵩峻州兵都不敢在此造次。而江雪门内,经过几次改建,除了增加了如寻常学塾般多人合住一间连片房屋之外,动作最大的便是半壁山脚下。原本只有风景、药泉和江雪门禁地的半壁山脚下如今已经变成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由热石铺成的宽阔练武场,这在嵩峻严寒的气候里不仅不用每日扫雪,还能同时容纳十万人在此地练武。以前的门中长老、高手和有些资历却没在“树倒”时散去的弟子们,如今都成了这里的“师父”,这里也不再是一个师父收下多名弟子那般容易引发派系之别的教授方法,而是任何弟子都可以去请教所有的师父。其他门派如此只怕会让弟子们弄得走火入魔,江雪门却只传授菱寒剑法的前五式,几乎是任何人都可以从四处传阅的石壁拓本上模仿到全部的招式,完全没有走火入魔之忧。只是那第六式着实太过飘渺,目前还没有人领悟。不过仅仅学会前五式,也能成为拿得出手的一般高手了,因而拜入门下者简直络绎不绝。

    按道理,这样的江雪门在江湖中名声应该只大不小,可出了嵩峻,过了赤水,大家几乎就只知道武神寒初珞,而不知嵩峻江雪门,着实是因为江湖中人召集任何大会,江雪门一概充耳不闻。若江湖中人上门挑战,寒初珞则会拿出不知从哪学来的“雁过拔毛”流氓作风,要别人指天立誓输了就把本门绝学倾囊相授予,以至于那些输了还死要面子的江湖人,要么干脆就不死不认输,赖在江雪门要求再战,要么被掏空一门家底武学底蕴,根本不好意思跟人提及,只好把“武神”的身手吹得天花乱坠、不似凡人,以此来烘托他们的虽败犹荣。

    寒初珞学了那杂七杂八的武学,竟也没把自己练出个走火入魔,只能说是当之无愧的“武神”了。只是他平时依旧多用以树枝为剑,乍看就只比四年前多会一个踏雪无痕罢了。

    江雪门这几年经营得当,万径飞鸟局周遭的赤水珊瑚树一直有增无减,加上寒家祖宅源源不断送过来的无数株,几乎把门主宅子周遭围出了一片喜气洋洋地大红花海。而寒初珞自从愁过几万人的吃饭问题后,再遇到这些财大气粗又能换钱的玩意,都通通毫不犹豫的收下了,留着随便卖掉一株都够养活许多人。

    如今的江雪门除开门主寒初珞外,还有一位做得了住的人。

    此人长个子的时候挨过饿,骨架子没长好,纤细羸弱的模样在武人遍地走的江雪门里只是一个会两下花拳绣腿的“笔杆子”,被门人敬称做“红大管事”。

    红烬数次端详镜中自己那少女的模样与身形,十分不懂这些人为何要加那个“大”字,活活把她这么个货真价实的少女叫老了好几岁,便逢人摆个冷脸,威信也逐年递增。

    她常年穿一身白衣裳,唯独腰上系一条红绸,手里随时有本小册子,一五一十的写满的整座江雪门的大小事宜。从东家有块田偷懒不种地,到西家打了自己老婆,再到哪位弟子巡视的时候偷了懒,谁练功的时候使了坏……简直事无巨细,无一疏漏。

    跟人命无关的事情,她一概可以做主,并且十分拿得出主意,管起事来简直就像一城之主,屯粮、防贼、判罚争执……一套又一套,完全让人挑不出毛病。而一旦涉及人命,这事就会送到门主寒初珞那里,而寒初珞解决起事情,就不是跟人讲道理的了。

    自从寒初珞身上从传出“屠村”一举后,他就奠定了一套自己的善恶标准。

    无论是什么人,只要违背了他的“标准”,都有可能被杀鸡儆猴。

    被杀的鸡多了,猴子也就不敢蹦?了,让人摸不准他遇事时会如何应对,外在名声亦正亦邪。

    而真正跟他有过接触之人,却只会对他有一句评价:不像是武神。

    乍看之下,他便只是一位沉稳、内敛且没架子的武人,他可以像任何一位江湖中传闻的世外高手,却不像是杀伐嗜血的武神。

    除开武学招式,寒初珞四年中明里暗里收过无数传承,希望能从中找到“神?法则”的消息。可惜天意总是弄人,他越是想找,反而越是一无所获。无心插柳促成的江雪门,却蒸蒸日上。

    时至不久前,他才找到只有历代寒家家主知晓——寒鸫江死后本应该无人知晓的寒家第三份传承所在。

    万径飞鸟局前,那些由雪石和热石组成的古怪方形棋子不知何时已经悬在了空中。

    寒初珞晚上住在半壁山顶那处禁地小院里,早上晨练后先给殷红蔻上完香,之后会来与被寒家待若上宾、暂居在门主宅子里归墟道人对弈。

    棋艺他是完全不会,如何落子全看归墟道人指点,他只负责挪棋子。原本也没必要麻烦归墟道人,只是他当初试过后发现,这万径飞鸟局一个人是下不了的,必须要两个人的内力各执一色棋子才能对弈,而寒家不为人知的第三份传承就留在这棋盘……下面。

    不出归墟道人所料,它不是内武,而是“执念”,目前尚未找到触动“执念”的关键所在,因而只能从这古怪的棋盘上找寻。

    寒初珞初次发现这传承之时,也源于一个巧合。

    当时他正在半壁山顶从石碑上拓印菱寒六式前五式的剑谱,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一瞬就掉进了一条漆黑的密道之中。

    他试着向四面八方拍出去几掌,那密道却纹丝不动,他又对奇玄机关一窍不通,干脆死马当活马医,闭着眼睛在那密道中四处乱走,就这么莫名其妙走到了尽头,发现那是一个每隔一丈余就立着一根手腕粗的石柱的地方。他一眼便觉得那些石柱有些眼熟,却怎么走都到不尽头,被石柱林子困了整整三天。

    第四天早上,他莫名其妙被那不知名的古怪阵法给放了出来,看见自己就在万径飞鸟局前,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他之前被困在了万径飞鸟局之下,也难怪那些石柱看起来很眼熟。

    之后,他又回到半壁山顶去摩挲那些石碑,试图再进一次密道,可那入口却彻底消失无踪,无论如何都触发不了,只好回到万径飞鸟局前,听归墟道人的建议开始对弈。

    二人大约弈过百局后,某日他巡视江雪门时在曾经的“假禁地”,也就是流炎中的孤岛上发现了另一道密道门扉。只可惜,那扇门也只用了一次,之后也再也无法触动,结果也是把他困在万径飞鸟局下整整三天。

    这之中有一点十分诡异,他特意留了个心思没有与归墟道人提及——这万径飞鸟局恰如当初的凌云无双那般竟与他共鸣了,至使他一度怀疑万径飞鸟局是一件上古名器。

    归墟道人也对这个古怪的传承一筹莫展,明明只是一个由雪石和热石做的古怪棋盘,作为保护传承的阵法既没有幻境,也没有伤到寒初珞,只是把他困在里面几天,而后又放了出来。

    之后,两个人就开始钻研起这个古怪的传承。

    可惜,至今没有任何收获。

    二人边聊边摆弄那古怪的棋盘进行对弈,直到近午时,看到红烬拎着食盒来给送饭。 m.a

    红烬每日正午会例行来送个饭,有时候寒初珞不在,那一盒子就会全进了归墟道人一个人的肚子,她便要嫌弃一番归墟太过能吃。

    寒初珞在的时候,她会掏出小册子,边跟二人一起吃饭,边说一些自己解决不了的人命官司,等都吃好了,她就顺手带走过碟碗,继续忙自己的去了。

    吃过午饭,寒初珞会跟归墟天南地北的聊几句,大多时候是归墟说,他只负责听,偶尔点个头,应一声,再问一两个问题,恐怕就连当初去请道门人来寒家的寒?和寒?都没想到这位道门宗主竟然抛下了请他来的二人,自己跑来跟寒初珞混在一处,而且还被这么不冷不热的对待却甘之如饴,简直十分匪夷所思。

    一局飞鸟对弈终了,归墟道人才开始说与传承无关的话。

    “祖师前几天给我送了封信,语气有些严肃,说让我别去泊水一带。”

    “为何?”寒初珞问。

    “这个嘛……”归墟道人嗜茶,无论好坏都不挑剔,当然好茶更佳。他正捧着茶杯津津有味地喝着,一句话说得极慢,停顿了好一会才道:“宗里有弟子传书称:昆山地动使泊水泛滥。”

    他目光专注在落在茶水上,没有注意到寒初珞微僵的脸色,继续说道:“上一次祖师用严肃的语气给我来信,也是因为听闻武神跟白景曾有往来、我却跟武神同在一处的原因。想来这次昆山与泊水的事情也与白景有关,便是担心‘白景纵横’时所引发的天灾会波及到我吧。”

    “白景纵横”凡人对是白景在世间现身时所有言行举止的敬称。

    “嗯。”寒初珞轻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归墟道人早已经习惯了这种交谈方式,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地动加上水患,天灾只怕会让不开化的百姓们又用孩童血祭了……唉。”

    归墟道人一声长叹,眉目间可见惆怅,却也不能去管。

    道门中人与佛门中人区别不过是饮食起居与入道之途径,说到底他们若入世去管这些俗世,就会坏其道心,到时候什么道途,什么长生不老都会付之一炬。

    归墟道人正说这话,就见一只雉鹰降落到了他的面前。

    他拆了信先是一愣,而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怎么?”寒初珞问。

    归墟道人冲他一展手中的信纸,上面有一行小字——勿行泊水。

    寒初珞:“……”

    看来道宗祖师还是放心不下,只好再来信叮嘱。

    “未免祖师劳心,我最近还是别离开江雪门的好。”归墟道人的感叹换得寒初珞的一愣。

    寒初珞的面上看似极其平静,心下却远非如此,可他却能做不到不动声色,直等到归墟道人慢条斯理地喝完了茶,又一同琢磨了一番万径飞鸟局下面藏的阵法,确定今日依旧没有任何收获后,才一起用过晚饭便各自休息去了。

    回半壁山的路上,寒初珞抬起头,发现落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院墙高六丈六,圈出六丈六的大小,既没有门扉,也没有梯藤,只能靠轻功往来——这也是他小时候被囚困于此无法出逃的原因。

    他沉默地看了一阵高墙顶上悬着的明月,才把目光转回那两个微微隆起的小土包上。

    那土包的左边埋的是寒玉琼,右边则是殷红蔻。

    它们之间并排放着两坛酒,一坛是刚出庄的新酒,另一坛是三十年陈酿,都以“梨”开头,一坛是梨花青,另一坛却是梨花烙。

    他既不懂酒,也不嗜酒。梨花青偶尔会喝,也是因为那种幼时的熟稔。至于梨花烙,他却从来不动,自然也不知道梨花烙是需要埋到地下,否则再好的酒就这么大喇喇地放在了地上,随便找了两块木板往上那么一盖,每日丢在这里风吹日晒雪淋,酒早已经不是酒了,着实浪费。

    别人以为他是在供奉先人,便也不好干涉他,其实就连他自己都不知两坛子就为何要放在那里。

    他住的屋子就更奇怪了,居然就着幼时住过的屋子,幼时用过的床榻,老大一个人只能半蜷着身子睡觉,或者说他其实不大睡觉,晚上不是在那六丈六的小院里练剑,就是在打坐或者学一些新的武功路数,以至于屋子里除了那张小床榻,其他地方到处都是几尺厚的灰尘,也难为他每天走进走出,居然能不带起一片浮尘。

    总而言之,这半壁山顶的禁地就十分不像是个人住的地方。

    寒初珞合衣在小榻上打坐到了子时,心却总是静不下来,只得再度回到了院中那两坛酒面前,游移不定的站在那儿。

    他站了很久,也就踌躇了很久,久到他都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蓦地一弯腰,抓起那坛梨花烙,单手掀了盖子仰着脖子、就着坛口直接往自己嘴里倒。

    没有好好贮藏的酒即便是陈酿,也早已经丧失了那种可以蔓延到四肢百骸的梨花香味,只剩下一股子辛辣的味道灼烧过喉咙。

    一坛饮罢,他觉得步子微微有些发飘,脑子却还清醒着,促使他的手拽住了自己衣襟口露出的那一小截红线,扯出那线上悬挂的一枚蝉壳。

    蝉壳迎着月色,反射出银色光泽,闪烁着世间俗物无法效仿的七彩流光,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看着那美丽的空蝉,仔细的思索起来。

    他有学一些不知有用还是无用的杂门武学,有拿到内武以外的许多古怪传承,可他真正想要的神?法则却至今不知是何模样,因而始终觉得自己与四年并无不同,依旧只是一介弱小无力的凡人。

    他这样弱小的凡人,在苍域历经了那诸多不知道如何与人谈起的离奇与悲恸之后,在听到别人提起白景纵横就会带来天灾天罚,心下当真十分古怪。

    血祭两个字像是无形的利刃,把多年前的一幕幕剖开来,鲜血淋漓的放在他面前。

    他会愤怒,也会难过,还会唾弃自己。

    身为凡人,他想做什么?他能做什么?他还会再败一次么?

    太多的疑问纠缠他太久,却没有一次能思索出答案。

    不,除了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逃避四年,方才终于下定决心。

    寒初珞彻夜未眠,次日天还未亮,便离开了江雪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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