诅咒不是问题，反正他早就习惯了。怀特温这么说。
问题在于，人们之所以醉心于魔法，最常见的欲望就是与死亡抗争，因为死神不只带走了生命，也带走一个人活着时辛勤累积的成果，如力量或知识，所以要魔法师本末倒置，用生命去成就一个魔法阵，许多魔术大师总是摇头拒绝，他们像龙看守财宝那样紧攒着自己的智慧结晶。
其次，哪怕有个疯狂术士觉得生命不值一哂，他也不见得就能启动这个魔法，因为只是好奇魔法的黑暗面，拚命想要让自己更强大更超脱的人物，往往众叛亲离，更别提拥有真正的爱人。
那个魔法阵就是以术士稀有的爱与对死亡的恐惧，对自己与恋人生命的不舍，种种不幸为钥匙启动的禁忌。
若非娴熟的魔法师来尝试，学艺不精加上创造魔法阵时已经相当疲惫昏聩的术士在生命遭到威胁时，本能往往会攻击他身边的存在，即使魔法阵没有被成功发动，误杀恋人或意识到感情不实所连带出现的悲剧也不寡见。
「有时候，魔法师意识到原来他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么深爱某个人，无法放下防备，为了掩饰这种狼狈便将恋人灭口。这道魔法有着试金石的意味，通常是一对彼此都学习法术的青涩术士恋人选择殉情时才使用，几乎没有例外都以失败告终。」怀特温像是给学生上课般冷漠地评论。
恶魔的杰作彷佛嘲弄着，置身爱情与猜忌之间，对生命的贪婪之下，魔法师也和一般人没有两样，反应同样丑陋笨拙。
「如果只是要毁灭杰弗炎斯，以及现在城堡周围那群不速之客，方法有很多，但我真的不想被??讨厌，而且我从来没从杀戮中得到快乐，这一点??很清楚。」怀特温认真地说。
「我选的是精准地打掉某些权力结构关节的巨型魔法，迅速、干净且稳定坚固，然后让人们自己发展未来的方向。既然要离开??们，最后我想知道，我真的能爱上某个人吗？信仰和事实仍不相同，我希望那是合一的。」
「如果我杀不死你，你就要杀了我吗？」苏菲深呼吸，她像是在深海底部灭顶的小鱼，庞大的压力让她快要支离破碎。
「为什么？我说过绝不命令苏菲，也不会伤害??，我会让??做决定，也许我们可以继续生活，我俩才认识彼此三年实在太短暂了，十年后又会是不同的感受，起码我现在想为??而死的心情千真万确。」怀特温轻快的语气就像他只是邀请苏菲递把叉子。
「但我的估计想必不会错，所以我还是预先交代好后事比较妥当。」
「你说谎，魔法师，早知道我就不该相信你。」苏菲伸手捧着少年的脸。
「如果你不能跟我走，我曾经下定决心要留在你身边，我不会像维欧根和荒野女巫那样抛弃你，我没想过要你当个好人或英雄，不过，如果我们一起打发时间，你就不容易因太过无聊去伤害别人了，我喜欢的本来就是无所事事的你。」
「苏菲……亲爱的苏菲，??这样讨人开心令我动摇，真的。」
「但你却要抛弃我和我们的女儿，这伤害了我。」
怀特温温驯地任苏菲拉近亲吻，耳畔传来研磨咖啡滴漏声，浓郁的咖啡香气飘散，她移开时唇瓣染血。
「??真的生气了。」怀特温舔了舔嘴唇上的伤口。
「如果只是伤害就好了，请原谅我。我不想看到??们在我身边腐朽，??会痊愈然后继续未来的人生，苏菲很坚强不是吗？」
她闷闷地??打他的胸口。
「当你爱上一个人，你总有憎恨或忘却对方的可能性，我的父亲示范了保留爱意的方式，我的母亲则教会我另一种，只要这样的爱没有腐败或陈旧，就会继续生生不息。」怀特温在此时说道。
曙光沉睡在远方的海面下，无法确认真假的风雨持续怒吼，密密麻麻地包裹着城堡。
「如果你不是魔法师，如果你不叫怀特温，你会生成什么样的人？」苏菲努力不哭。
「我真的半点头绪也没有，告诉我??有这方面的答案吗？」怀特温摇摇头。
「我对男人的认识不多，所以我希望你出生在乡下农家或者有点学问的乡绅家里，毕竟你很喜欢看书，但是，不是那种整天窝在房间里准备考试的书呆子。」苏菲不假思索地说，看来恋人万人之上的条件对她而言还是不尽理想。
「童年时代，你很喜欢偷跑到森林探险或沉思，动物都对你很友善，你可能会喜欢钓鱼，你会偷拿厨房烤好的面包当点心，也会分享一点面包屑给小鸟和松鼠。」
怀特温浮起新月状的微笑。
「对了，你应该很喜欢猫，但是，你从来不养猫，只会跟街上的野猫玩。」苏菲觉得怀特温就像猫一样善变又令人迷惑。
「少年的你应该不喜欢女孩子吧！因为这种男生都喜欢做自己的事情，觉得女孩子很麻烦！所以就算我们相遇你也不想认识我。」
「可能喔！」怀特温接话。
苏菲立刻露出不悦的表情。
「但是苏菲如果住在我家附近，我一定会去找??说话，说不定还会为??画画呢！」怀特温赶紧补上甜言蜜语。
「你可能还是习惯一个人，但我希望你能拥有一些朋友……」
片刻过后，苏菲偎在他肩窝上，怀特温感觉到她的泪水染在他颈侧。
「痛吗？」她的声音颤抖。
「不疼，只是仪式有点耗时，继续说。」怀特温对刀尖没入胸膛彷佛毫无感觉，他用一手揽抱着女孩回答。
「日子过去，你渐渐长大成人，你会遇到一个知心女孩，你信任她也爱着她，她同样对你忠心不二，响应你的感情，然后你们会结婚生子，过着平凡幸福的生活，到胡子变得很长，头发都像霜雪一样白。」苏菲哽咽地说。
「谢谢??，苏菲。」怀特温爱怜地抚摸她的长发。
「即使我在这里死了，灵魂还是会继续行走在这世界上，这是我选择的未来，但我会和??们保持距离，到天涯海角去逛逛，或观赏这个世界改变的样子。请把这些当成一场旅行，只是身体太麻烦了，我懒得带。」
「等到很久很久以后，??的灵魂已经到了不可知的地方，我会考虑复活再给世界添点麻烦，严格说来，??还是杀不死我，我是魔法师。」怀特温吻了吻苏菲的额角。
「怀特温……」苏菲念着他的名字，红热的深蓝眼睛不停流出泪水。
「我死了以后，奥夏会照顾??们，不要拒绝他好吗？就当作给他一个恩惠吧！如果苏菲想不出来要给我们的女儿取什么名字，不妨让奥夏决定，他这个人没有一个操心对象是不行的……」
少年魔法师温柔地凝视着她。
「??在我眼中长得跟人类一样，但没有其他女人像??这般可爱。」
「你是多么顽固的一个人啊！」苏菲终于将匕首完全没入怀特温的胸膛，痛心地低声呢喃。
「我还没告诉过??，我最爱的一句诗，苏菲。」怀特温忽然张开眼睛浅笑。
「苏菲.阿普欧妮亚……」
「怀特温？」苏菲以为他还有未尽的遗言要对她说，但他却带着狡猾的笑意静止了。
她忽然回过神来，懂了怀特温要对她表达什么，苏菲松开匕首，趴在怀特温尸体上放声大哭。
不管多少怪物仍围绕着白梦堡，或吞噬生命的魔法阵已然发动，她彷佛要把全身血液都哭干似，苏菲宁愿自己只是梦见一个住在城堡里的黑发少年，她在妖精的剧本里度过了短暂的恋爱风暴，醒来她还是躲在森林里和女巫一起生活的孤儿。
不知过了多久，苏菲感觉有人将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泪眼模糊地抬头，看见倾身打断她悲悼的奥夏伯爵。
「魔法阵已经发动，我们也该离开此地，这里将会被封印起来，这是他的愿望。」
苏菲没有收拾行李，只是以手掌护着小腹。
奥夏带领着苏菲走出城堡，城堡四周景色与她预期的不同，没有杀气腾腾的大军，也不见尸横遍野的血腥景象，但仍有许多人、奇特生物分布在苏菲熟悉的风景中，她的秘密花园消失了，白梦堡恢复到苏菲拜访这座城堡之前的景观。
偌大的庭园却现出一条中轴石阶，原本打算进攻怀特温城堡的军队、术士和魔法生物已与土地结合为一体，有如原本就放置在那儿的摆饰品，部分士兵已近乎分解成土壤或岩块，巨大龙类紧紧靠着石墙，鳞片上长满青苔，变成墙垣的延伸。 m.a
一些面貌姣好的男女仍然保持仪态，雪白毫无生气，远远地坐在露台或石椅上，令人感到不安，许多树木及石头隐约可以看出人类的脸孔或肢体轮廓。
苏菲知道，他们都死了，或者永远不能恢复本来的形体，丧失对生命的主导权，至于原本属于怀特温的领民，许多在这支魔法大军进攻时被扑杀或拘禁，现在则又好端端地活在距离白梦堡很远的领地边缘，从前见过苏菲的人都已经忘了她，也忘了怀特温和奥夏曾治理他们的记忆。
其实这些记忆本来就不怎么真实，大量的魔法师一瞬死去或被消灭了，云烟般的凡人生命却继续变化着，如此矛盾。
她看见喷水池边的石雕人鱼尾巴颤抖了一下，里面的灵魂正做着徒劳无功的最后挣扎，奥夏伯爵轻推苏菲手臂，不让她有机会迟疑，直到他们登上一辆黑色马车。
苏菲没问奥夏打算到哪里，这个世界只剩下车轮转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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