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作叶写完了喔！」
「不是作叶，是作业，跟着老师的发音再念一次。」年轻温柔的女性声音响起。
「作──叶！」黑暗中传来努力接近标准腔调的通用语言，在黑暗冗长的通道中引起朦胧的回声。
下水道前后都塞满了人，有如蚁蚁迁徙，众人都是贫困破旧的打扮，仅把衣物布料裹在身上单纯作为御寒保护，行伍通常保持沉默，以两人并排的方式肩踵相接，在错综复杂的废弃地下水道中前进。
因为行进的队伍远离出水口，空气虽然不好闻，倒也没有很严重的臭味。
队伍偶尔会停下来，这时也许遇到闭锁的闸门，就让一些壮丁合作去旋开扳手，把闸门抬起后，填入沙包确保闸门不会因意外落下压死人，从而让队伍通过，老弱妇孺就趁机坐下来休息进食喝水。
这场迁徙是不能回头，日夜不停止，必须抓紧时间的秘密行动，甚至连实际人数也很难统计，因为下水道的宽度有限，队伍拉长的程度超乎想象。
但是根据七号的判断，这些从原本萨古深处世代繁衍的地下穴居人，也就是俗称人污的秽民，这次不寻常的大规模移动，至少超过三万人。
他们的肌肤连有色人种在内都有种异样的苍白感，伴随着或多或少的细菌和霉菌感染，常常愈合不了的伤口，放大的瞳孔，还有长年不洗澡的污垢，甚至白子的比例也高出地上许多，但也许是已经适应下水道环境，体味并不是很严重。
最常见的是，因为近亲通婚造成的遗传因子异常，和营养不良的骨瘦如柴，这些不曾见过阳光的人，一直以来都无法取得公民权，不过也有因为控制物资流向或拥有小团体领袖地位而还算体面的人。
七号此刻并非张扬的造命外表，反正她是可以自由变化的，何必照着型录外表走？这对逃亡又没好处。
自从逃出水晶区后，无人管理的七号造命自然成了今川集团追捕的对象，但造命的功能实在太强大，这也是业界心照不宣的事实，因此已经逃出水晶区的无主造命，只要她低调些，基本上要从人海茫茫中被发现是很难了。
未被登录使用的造命竟能逃出原生产地？在七号之前这是不被人类认真考虑的风险，因为机率太低不值一哂，所以那意外一旦发生，今川集团也只能利用必须登录的公民数据和联机纪录找人，期待造命会伪装成某个星城公民，又正巧被科技力搜索过滤发现目标。
但是数据和活动痕迹要造假很容易，而且今川集团不知道，在公民区都游刃有余的七号，竟不打算作任何联机行动，甚至还凭着兴趣逐渐往落后地区移动，只能进行徒劳无功的搜索。
事情要从七号在今川集团被黎明小径施行恐怖攻击的事件那天说起，当她和艾杰利学园前来夺回神行翼的学生分手后，由于七号并非预定任务内容的一环，无人干涉她的动向，七号从水晶区一跃而下，并用晶体作出可供滑翔的大翼朝她计算好的坐标降落。
在她离开水晶区的前一瞬，刚好被人目击，还好那是个搞不清楚状况的路人，路人询问她的名字，那时七号一下子也回答不上来，因为她从出生到现在都只有编号。w~
人类这一问让七号产生了不同的想法，要混入人群生活，果然还是需要一个人类名字，并且得时时做好当自己是人类的心理准备才成。
但是造命对姓名这种太过人性化的象征并没有向往心理，她只是随便用了七号的发音取了个暂时用的名字赛普(Sept)。
在那之后，七号开始流浪，她的自由行虽然有个很明确的目标，就是找到另一个早已作为商品被购买离开的造命天机决斗，可是好不容易离开母企业，七号也就打算过阵人类生活长长世面再说。
她待了十年的地方是科技发展的尖端地带，所以反过来说，七号对中央星城基本上是腻味了，她很容易被混乱、缺乏秩序的情况吸引，然后往前踏出步伐，等到七号终于回神在意她到底玩到哪里时，她已经走到萨古的深处。
「老师？」
「老师??怎么了？累了吗？」
「老师不舒服吗？」
一群小孩子拉着七号的手担心地问，她露出安抚的笑容。
现在的七号早已不是那淡紫头发浑身雪白纤尘不染，穿着不似人类的精灵外表，她在地面行走时将发色设定成不起眼的棕发。
造命的头发是电脑神经，无法缩减长度，现在编成长辫盘在头上，加上一身保守套装，七号没特别改变轮廓，而是因为太过无聊直接学人类化妆，也差不多让年纪增加到二十来岁左右，看上去就是普通的女教师。
身为造命她太了解怎么利用细节和人类社会观念容易造成的错觉，用最少的改变达到最大的伪装效果，不过她在地面上还能说普通的装扮，走到贫民区里还是相对显眼。
虽然有过不少冲突，但对拥有兵不血刃就干掉敌人的精神感染功能的造命来说，再也没有比七号漫步在萨古更滋润的人儿了，稍微降低精神感染功能的强度就能对人达到威吓与催眠的效果，大多数萨古住民甚至不会意识到七号的存在。
造命进到地下深处时，顺手救了几个人口贩子挟持的小孩子。
七号已经非常习惯陶醉在假装人类的演技和事件里，所以人口贩子心脏麻痹暴毙当场时，七号照例又装成受惊迷路的女人，当那些小鬼头领着她更深入地下游民城，她流畅地编出故事表示自己是被掳入萨古的肉票，却在伺机脱逃时迷路，然后偶然遇到孩子们。
七号的女性外表成功降低秽民的防备心，加上女人在萨古本来就有被作为商品交易的习惯，还有原本就智性低落的住民不懂得想太多，他们只是一个劲儿地排外而已。
造命原本打定主意若被秽民攻击就还手，但是那群小孩却出乎意料地很喜欢她，造成不友善的成人并未加害于她，还将她奉为上宾监视，只是也没有送她回去的打算，这点和七号的本意不谋而合。
她开始调查萨古深处的居民习惯，发现他们普遍信仰一种称为「微光教」的教条，但是微光教没有完整的教义和仪式，有的只是神话故事般被口诵流传的内容，教条有云，知识是宝贵的财产。
七号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外界女人，于是被当成挖掘地上知识的宝矿而强留下来，她也意思意思地说了些常识，这样就让那些人感动无比了。
最后莫名其妙就变成小孩子的老师，这和有些硬口的住民不想拉下脸请教，故意让小孩子来问的原因有关，这些成年又对知识感兴趣的住民通常是区域领导人，种种契机加上七号有意推波助澜的结果，半骗半哄地让这些住民放下心防，甚至喜爱这个地上女人。
最大的乐趣就是，七号并不当自己是人类，而她的生物知识已经确认，她正向人类教授如何当个称职人类的学识，难怪这个造命会如此兴致盎然乐不思蜀了。
正忙着和地下住民打成一片的七号，不清楚地上世界已经暗潮汹涌。
「老师??怎么不说话了？」
「老师怕黑吗？」没见过太阳的小孩子单纯地问，他们没想过有人会怕黑的问题，直到遇到地上人。
「是啊！老师有点怕黑呢！」七号摸摸其中一个小男孩的发旋说道。
造命不能没有太阳光，七号倒也是认真地回答。
「老师，我妈妈说，地下也有光呢，微光神会保佑我们。」
七号弯唇微笑。
她还不算很深入萨古，至少这里的居民还能进行简单的语言沟通，而且有信仰。
七号的时间很多，她本来想就这样钻到深处看看没被文明驯化的人类，但是在这里发现的一些有趣消息，让她改变了主意。
造命拦截到电波暗号，她能轻易解读内容，是有关大规模避难的指示，先前提到微光教，这只是七号自己的命名，实际并没有一个教派，可是也与教派相去不远。
因为他们有一个叫做里林的精神导师，还有简单却寓意深远的教条，如果把萨古地下的环境和这些居民的信仰情况做一个对比，会发现他们对里林导师的狂热崇拜，不亚于地上人拥有的古老宗教与固定举行仪式的虔诚。
她能肯定这个里林导师受过高等教育，因为那句「微光神会保佑我们」，是非常文雅的拉丁古语，光是那个词尾变化就不是萨古住民能轻易使用的语言发明，因为萨古地下并没有完整的语言与文化，他们只是片段接受地面留下的信息，七号能肯定那是被照本宣科教习背诵的祈祷语。
所以那个里林导师到底是何许人也？七号很是好奇。
七号窃听到的暗号，显示这个撤退活动正是里林导师下达给各区信仰他的干部，再由干部率领其他难民离开原本定居的窝穴和简陋住屋。
这并不是说「走吧」就移动到某处这么简单而已，据说是不会回来的迁徙活动，肯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但七号也不太担心，她就这样随着人群流动，想知道接下来的发展。
就这样，七号混杂在一长列萨古居民中，朝着或许没有出口的黑暗深处移动，她只能记住走过的路线，并不能肯定前方将会遭遇何物。
现在的中央星城是建筑在三百年前大规模恐怖袭击之后废墟上的新城，但在这之前旧城就已经是盖在旧王国的遗址上，旧王国又是盖在旧世界的遗迹上，像块层层迭迭的蛋糕。
即使新世界过了两千年，人们也远远不了解中央星城地底的情况，对于新世界的科技住民那是不值得回顾的污秽，纵使有历史学者表示兴趣，他们也无法接近被萨古住民占据的入口以及下水道上层，而萨古住民本身不探索这种意义。
许多下水道已经有数星纪的历史，依然被使用着，这还算是新的构造，更多通往下层的通道和阶梯都只是被粗鲁地用混拟土封印起来，因此就算敲破墙壁找到门，也不能保证这样走能走到外界。
这么简单就能得到自由的话，萨古也就不会形成了，这些贫民大可投奔新天地，不用伊于胡底进退不能。
这种移动背后到底有何意义？七号正是想探索这点，就这样走出了原本群聚习惯的地区，是这些人的大忌才是。
地下城是充满危险的世界。
「那边的女人小孩，保持安静！」前方行列传来喝斥声，七号吐了下舌头，伸手拉下小男孩母亲借给她的披风头罩，如此一来她就和那些弓着背缓步前进的安静住民没两样了。
「老师……我们怕……」七号的手掌和袖子同时被好几双小手抓住。
「你们不是不怕黑吗？」七号细声说，但是她偷偷放出一点波动，刚好抵销掉他们制造的声音，以免又引起侧目。
「赛普老师，可是我们怕黑暗里的东西，妈妈说，我们一定要向微光神祈祷，黑暗里的东西不会发现我们。」
那是一种生存智慧，在移动时保持安静，居住在黑暗中的生物，听觉和嗅觉都会演化得特别灵敏。
七号听说过，扣除下层有着更无组织野性化的秽民会袭击同类以外，自古以来地下就居住着各种怪物。
各种不同阶层的秽民因为抢夺资源与地盘彼此仇视，其手段都是暴力凶杀然后劫掠一空，然后还要加上从地上流落到萨古，本身具备危险性的生物，就像之前羔羊组织恶意制造和散布生物毒品时逃入萨古的感染者和异种生物，用脚底板想也知道，想完全捕获是不可能的。
结果，吸收了地上人罪恶产物的，还是这群相比之下有够倒霉的萨古居民，七号虽然没有多愁善感的个性，也忍不住要同情这些人了。
「放心，一定不会有事的。」七号眨了下眼睛。
风？
忽然间一阵清凉的感觉吹拂过来，但七号马上反应到此时位于地下深处，不可能有这种清爽的凉风，但造命不会被错觉误导，她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
七号环顾周遭，其他人也露出相同的呆愣表情。
力量……很广大，微弱却是确实存在的「波」，不断产生，前进，扩散，消失，然后静止了。
她摸着颊边的眼泪，不知为何她会驱动流泪这项反应，她从未有过需要流泪的时刻，但是游民们的队伍停住了，接着从远到近，皆响起了大大小小的啜泣声。
这是一种本能，和造命不同的生物本能，藉由哭泣达到的原始交流，她只是一个纤细敏感的接受器，处在这波动之中，被动地感受。
什么已经发生了。
就像蜻蜓点水之后散开的涟漪。
造命也无法命令那涟漪冻结在这一瞬，她心中充斥着必须任其远去的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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